听我说,听我说吧!这是真的,脚下的池塘可以作证。
我在槐树湾的中心,岁月给我的身躯加了一轮又一轮,风雨在我脸上刻下的皱纹一条又一条。迎接朝霞的是我,送走夕阳是也是我。要归宿的鸟儿,别飞走,今晚就在我这儿栖身,听我说,听我说这槐树湾的故事,趁太阳还挂在西边的山巅时。
“剃头唻——哟!”
他来了,在村头那一边。每天,他都要来一趟,悠长的一声吆喝,颤微微的,由村那头一路过来。简陋的理发挑子压在他单薄的肩上,矮小的身子摇摇晃晃,影子也晃着。一帮小青年围上来:
“田老头,谁还稀罕你那剃头,一听都吓跑了。”
“不是剃头是啥?你说好听的来。”
“叫理发。”
“我说惯了,改不了。”
小青年们没趣地走开了。
“剃头唻——哟!”又是长长的一声吆喝,招来时髦姑娘的白眼和孩子们的嬉笑:“田老头,哭哭你的花儿吧!”
他把担子从这肩换到那肩,抬手扯下裹在头上的那条黑白不分的毛巾捂住嘴:
“我哭,我哭,我苦哇……”
调皮的孩子们满足地笑着跑开了。姑娘们也笑了。
孩子们笑,他哭,他真正地哭了,哭他的花儿。
二十年前,他把一个富农的女儿,给他做了五天五夜的媳妇——花儿卖了,连同她腹内俩人刚刚萌芽的孩子,折价十斤麸子,为的是不连累他这个地道的贫农。从此,他便挑起了剃头担子,一挑二十年。二十年啊!
“剃头唻——哟!”颤微微的声音,摇晃晃的身影。
别飞哟,鸟儿们!他要歇了,就在我脚下,池塘边。二十年啦!够累的。
“呯、呯、呯!”,听出来吗?这是棒槌声。池塘边,她在洗似乎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。每天黄昏,她都来这儿洗衣服,哪怕只有一小件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我不知道,她自己大概也说不清楚了。
“呯、呯、呯!”水动,心动,嘴也动:“二十年前,他嫌弃我,把我撇在老槐树下就走了……”
是的,二十年前,就在我脚下……
那夜,多黑;那风,多大啊!我看不见,只听到风吼声,叶子的纷纷飘落声。
“来了。”一个男人压抑的说话声,还有脚步声。
有人在我脚下。我努力拽紧枝叶,屏住呼吸。静静的,又没了声音。“噗——”一束微弱的光,有人划着了火柴棒,只那么一闪,鬼魂似的又没了。
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,女人呜咽的哭声夹杂在里面:
“你这个没良心的,你不能这样呀!你别走,回来……呜……”
撕扯声、哭声、脚步声被怒吼的风声逐渐淹没。今夜这样黑。
第二天,槐树湾沸腾起来,大队书记的傻儿子娶了个漂亮的新媳妇……
“呯,呯,呯。”棒槌声又响起来。她知道他要来了,每天这个时候,他都会经过这里。听着那一声悠长又有点悲切的吆喝,她的心随之跳个不停,手有些哆嗦,打在衣服上棒槌声也不那么响亮了。
声音近了,近了……以往,她估计他即将出现时,就迅速收拾起衣裳躲回家去,然后又从门缝里看他缓缓离去。而今天,她不走,她要等他的出现。二十年来,她想啊想,终于想明白了:“那不是他的错。”
是的,那不是他的错。等一下吧!他就要来了。
“剃头唻——哟!”他来了,挑着担子,拖着长长的影子。
她站起来。
他正要放下担子歇息,突然看见池塘边的她,顿了顿,转身欲走。
“娃他爹,你别走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“你……”他惊异地睁大眼睛看着她,眼前的她,二十年前的她。那夜,这棵老槐树下,他仿佛又听到了怒吼的风声和她悲切的啜泣声。
“我对不住你。”他说。
“不,我想过了,那不是你的错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过来两年后,他就死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那你为啥……”她不禁抽泣起来。
“我怕,怕……”
“还怕我连累你吗?”
“不,我是怕你恨我……我不敢。我知道,我都知道,这些年你和孩子受苦了。”
她停止了抽泣,抬起头来,眼里汪着泪花:
“我也知道,你一直一个人过。咱们的孩子很好,我给他起的名字,叫槐柱,长得很结实。他,像你……”
说吧!没有别人听见,二十年的离愁别绪,二十年的酸甜苦辣。
“以后,你不要再去游街串巷了,咱们也该有个像样的家。”她低低地说,有些羞涩,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。
“是,该有个家,一个新家,漂亮的新家。对了,我开个理发店,让槐柱给我做帮手。”
“怎么?你不是怕富……”
“不,我也想过的,富不是你的错,你看现在的人,谁不想富呢?”
美丽的晚霞给大地涂上了一层金色,沐浴在霞光里的一切此时是那么协调惬意。
别闹了,鸟儿们!小心弄脏了晚霞给我换的新装,今晚还要跟月亮约会呢!
写于1988年,同年发表于《河池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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